齐泉和由邱的故事们。

煮雨茶

煮雨茶

山下是连绵不绝的雨,城里村里的人抬头,天从来都是阴的。传说中顺着山往上爬,见到豺狼虎豹也不回头,跌倒割伤也不能停,穿过瘴气弥漫的深林、湍急飞奔的溪流、陡峭的悬崖,最终能到达神仙的府邸。

可是去了神仙府邸的人,就再没有回来的。

齐泉跑在山路上——说是山路,青石板早在风吹雨打中索性化成了土壤的一部分。大概是太久没人来,又可能是来的人太多了,路早就称不上路,向哪个方向全凭他的感觉。齐泉觉得自己很累,像是全身都要垮了,又想起城门口给他算过一卦的先生朝着他摇了摇头。这应当是运气不好的征兆,他想,面前阴森的山林更像是确认了他的猜想,或是那算命先生十拿九稳的占卜又不出意料灵验了。

齐泉有些恐惧,他又想起家里榻上躺着的娘亲。灰绿的皮肤,背上的疱疹,郎中说没救了,路过的孩童捂着鼻子。咬咬牙,像是祈祷上天能给他一次好运。可是老天爷从来不是一个明眼人,齐泉忽觉毛骨悚然,背后踩着落叶的脚步越来越近,他能听到那爪子婆娑沙土的响动,似乎连那步伐都带着火焰般的斑斓。

虎。

齐泉强提起力气,向前猛跑去,虎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。他害怕,但是无法摆脱,也根本没有可能在被攻击后有幸存的希望。他不敢回头,那粗壮而潮湿的呼吸像是扫在他耳畔,山林也是到了尽头。尽头是无边的光明,齐泉大喜,只是在迎接更高的欣喜前触到了虎的爪子。炽热,疼痛,或者已经出现了的走马灯。

醒了。

没有老虎,没有斑斓的火焰,甚至没有疼痛。冷清且精致的木屋深处走出了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总角小儿——相当面善,他见齐泉醒了,哆哆嗦嗦像是非常怕生,一下躲进了帷幔后面,齐泉不晓得说什么好,莫名其妙大了舌头,此时从暗里更走出来一个青年,面露不耐,银发白衣,裹了身狐裘。青年的长相确实不似凡人,明眸皓齿,一双杏眼似笑非笑的别有一番风流韵味。齐泉吞了口口水,心想真是寻到仙人了。

齐泉趔趄着翻身下床,又被床沿绊了个跟头,青年根本没有去扶他的意思,抱着手臂冷眼看着。齐泉给他磕了个头,道:“请神仙救家母一命,小人下辈子当做牛做马——”

“做牛做马?”青年摆摆手,问道,“你要什么。”

“求神仙将仙草借予我一用。”

齐泉只觉下颔一痛,是那青年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掰了起来,有力的指节还带了点超凡脱俗的香味。齐泉红了脸,躲闪着目光,听见青年大笑了两声:“借!我若是借了你,你可是会还的?”

他停了停,齐泉沉默不答,于是便继续说下去:“你倒是可以为我做活,到我满意了就给你。”

齐泉抬头,睁大了眼睛:“可、可是,人命——母亲怕是撑不及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。”青年扯了总角的童子,向屋子深处走去。离开前又向他回头,面无表情道:“我叫由邱。”

由邱是仙人,不必以五谷为食,但那小童和齐泉不然。小童隔三差五下山用山果给他们换点米面,齐泉用着野兔野鸟野菜也能置办一桌子菜肴。或许是太热闹了,就连由邱都会偶尔来凑凑热闹。由邱虽说不食人间烟火,也不是什么都不需的,他喝茶。由邱有个紫砂壶,比城里最爱喝茶的公子哥的物什还要精致,也比那些公子哥更考究。煮茶的水非要无根水,茶叶也是从未见过的。

齐泉哪里会煮茶,毛手毛脚回回都差点打翻茶盏。好在那小童平日里做惯了,总闷不吭声地给他打下手——事实上大部分却全是他在做了。小童却从不抱怨,趁着由邱不在就来,倒是不曾被发现。后来熟识了些,他仍不清楚小童姓字名谁,只是听到由邱叫过几次阿水。阿水虽然不太提自己,但偶尔会和他说说由邱。

由邱确实是神仙,神仙也大多有奇怪的脾气和奇怪的习惯。像是那一路的艰难险阻,回头了就再也走不出了。齐泉不由得后怕,又庆幸自己一心向前。只是即便来了,也总惴惴不安,心神不宁的。由邱不常出现,出现时也只是匆匆一瞥,哪里能够说得了话。齐泉又寻不到他,只能干着急。阿水倒是时常安慰他,说不出意外不会出事,他又是神仙,齐泉听听也只能信了。他泡茶烦了,就问阿水由邱是不是茶神,每天就喝茶的,阿水总是笑笑,不接话。

又过了几日,齐泉稍熟了些泡茶的手法,蹑手蹑脚进屋子打算给阿水一个惊喜——当然想必是惊不到他,只是也没想到齐泉反而惊到了自己。阿水睡着了,两只眼一闭,白净的小脸按在茶几上,嘴角还流了一段口水。此时正是夏季,又有几天不曾下雨,闷热得很。阿水却仍然裹得严严实实的,齐泉看着就觉得满身是汗。他轻手替阿水解了脖子上的围巾,却发觉一道红痕从下颔显出,在脖颈上缠绕数圈,最终延伸到领子里去。

齐泉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拉开他的衣领,孰料阿水睡眠浅得很,还未触到便已经挪开一寸抢回了围巾。阿水匆匆忙忙围上,脸上全是紧张和恐惧,灵巧地向后跳了几步,干脆地跑开了。齐泉有些后悔,又明白应不应该去追赶,手悬在半空,还是落下了。他方才凑近了去看,那红痕根本不是印记,而是细细密密的红线。血红的丝线束缚着他,像是不祥之兆。

次日由邱找他,给了他一株黑乎乎的玩意儿,齐泉皱着眉接了,由邱却告诉他这就是仙草。齐泉瞪着眼上看下看半天,由邱却嫌他,不耐烦地叫他先走,让阿水送他。阿水听他的话,在若有若无的山路上走着,不说话。齐泉后悔惹他生气,又拉不下脸去道歉,只能苦着脸跟着,好在这回没有遇到豺狼虎豹。走到半山腰,到见了个上山的老人,像是住在山里的,冲阿水挥了挥手,叫他“白少爷”。齐泉看着老人给了阿水半袋大米,叫他多吃点。齐泉挠挠脑袋,想着原来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吃。

送到山脚,远远看到了城门,阿水说前面很安全,又犹豫了会儿,说了句:“不出意外。”就转身走了,齐泉扭头,却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。真是神仙啊,他心里暗暗赞叹,然后踏上了欣喜的归家路途。

但是他的母亲已经死了。

母亲的尸体被扔在庭院里,散发着腐臭味。胸口插着一把桃木剑,额头贴了红纸。邻居眼神闪躲,踌躇着说看她的样子怕是中了邪。

齐泉没听他说完,他攥紧了仙草,捏成了粉末。

半月过去,闷热依旧。齐泉将母亲下葬,尽力操持。这天终于下了雨,滂沱的大雨使干涸的河面抬高,终于高过陆地。本是久旱逢甘露的欣喜,谁料竟成灾祸。城池地势本就低洼,这下真是变成江河湖海了。然而雨依然没个止尽,齐泉只管待在家里目光呆滞,身上的白衣早已脏得不堪入目。

雨不停。

齐泉躺在床上,四周的水已漫了上来,冲进了他的耳道,洗刷着四肢。他谛听鱼的私语,感觉身上的温度正在被抽离。寒冷或许是他的死敌,不过他不去躲,也心知躲不开。

光亮。

大颗的雨珠打在他的身上,生疼生疼,齐泉伸手遮着眼睛,又去看——屋顶被掀起来,对着他的是一只怪物的头。“龙!”他大叫。

龙的脖子上有细绳缠绕过的印记,而龙头上站着的俊美的男子,却是由邱。

他说:“我是来接你的,白水。”

齐泉在床上醒来,这床不软,也不算太硬,但他就觉得浑身不舒坦,也不喜欢。他往下一看,从下颔开始竟缠绕了层叠的红线。再看向自己的双手——那是一双孩子的手。他看见袅袅的雾气从紫砂壶里飘起,就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美梦。只可惜梦里没有幸福的结局和美女,也没有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。

由邱从屋里走来,同初见一般不食人间烟火。他道:“阿水,我要喝茶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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